上世纪六十年代。
上山下乡,发配至西南边陲,当年的南蛮之地~瘴气弥漫的西双版纳。
冠名以兵团的农垦生涯,使我对字典上的炼狱两字,有了胜于切肤的认知,当然,一切都在‘‘以革命的名义’’下堂而皇之滴。
赞也好、恨也罢,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七四年?终于又捱到了二年一次的探亲假,象挣脱囚笼的鸟,象大赦? 不!保外就医时的放飞......
28元,是每个月的工资,~流汗、流泪、流血、在蛮荒之地苦熬青春岁月的代价。
掐指数来,两年之中积存不了几个铜板,从黎明之城允景洪,到东方海滨之都的上海,单程70元,一个来回,公路铁路,汽车火车票就要140多元( 还要自己先垫付,收假后报销 ),捉襟见肘的预算,战战兢兢地开支,拮据草根命,坎坷人生路啊!
灾祸之中,人无常情。
即便回到上海,除了陷在亲情的愁肠伤感中,城市喧嚣挤压下的自惭形秽,又将是另一种困惑、失落.....
迷惘,绝望。
于是,暗中比照着一本中国地图册,作了蓄谋已久的筹划。
抛开了归心似箭的原定沪→昆铁路直回上海的习惯路径,改走新建成通车的成昆线,从云南→四川成都,再穿越秦岭进入陕西宝鸡,穿越号称‘’娘肚子‘’的中国腹地古都西安,继而,从西安→河南郑州→江苏徐州→南京→终扺上海。
我要去看看这个如此多娇的江山,这个令无数英雄竞折腰的大千世界,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有没有自由的百灵鸟巢,有没有境外对华广播电台中邓丽君小姐唱的那个有故事的小城,我想挣脱束缚,走出禁锢,去寻觅九九艳阳天中那个独守柳堡的待嫁女........
哈哈,浮想联翩,躁动的青春年少,不安分的荷尔蒙 .....。
路程,几乎增加了一倍。原本三千公里耗时三天、预计耗资40多元的火车票款,我要用来用它来绕行六千公里,凭借我在文/革大串联的历程和经验,我忐忑地跨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直至二十多天后,蓬头垢面却意犹未尽地抵达上海火车站,~那个让我耿耿于怀了一辈子的老北站。
祛繁就简,长话短说,撷取旅途路上的一头一尾两个片断:
成昆线,昆明→成都的普客列车,我买了张伍分钱的站台票混了上去,硬座车厢里的乘客廖廖无几,预感袭来:一旦查票,被生擒活捉,也许惨不忍睹,但逆来非要顺受?我暗想。
忽然,我见三个旅客(穿蓝色公安制服的警察),也上了车,寻位,入座,拿出扑克牌,开打....
习惯的认知,衙门里的捕快、东厂的锦衣卫、朝廷的G安干警,一般都是传说中正义和力量的化身,不识时务者的克星!
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吗?~一个设想在心里悠然腾起。
我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掏出4角5分一包的春城烟,虔诚地敬烟,热情地点火,( ~那个年代的客运列车不禁烟 ),并自报家门:名义上的兵团战士,实质上的土八路、偷鸡摸狗的武工队,更有甚者,连队旁寨子里的傣族老卜头居然称我等为土匪!
果然,天下警匪是一家!二三分钟后,合併同类项,我已加入他们的牌局~大呼小叫地‘’拱猪‘’了。
列车晃荡晃荡地驶出昆明站,一头扎进了崇山峻岭之中,隧道真多,听说在成昆铁路的建设中,一次隧道塌方,竟生生活埋了近百名年轻的工程兵战士,听说,当时下令死守阵地的某宰相大人,事后曾泣而落泪......
鳄鱼说,牠们没有眼泪,那是烈日暴晒下的汗。
无论盛世还是乱世,离乡背井的孤行,都是忧心忡忡的,无论你是开山筑路的,还是捏了张什么票坐车的,在人生的驿道上,无论你凭籍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底气,都是命运足蹄践踏的碎石,或嵌进泥地,或被车轮滚来碾去......
沿途各站拥上了不少旅客,就在快到攀枝花站时,车厢里响起了一男一女一连串威严无情的声音:‘’查票,查票了,票子拿出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这直击心肺、扣人心弦的男女声两重唱!
隐隐传来喧哗、辩解和喝叱声,似乎,逮住了一两个逃票者,情势不妙!
那句喋喋不休、叩心撞肺的声音越来越近,心有小鹿,我这个自命不凡的小人物在颤怵,但随即把瞬间的慌乱神色压住,要迅速吞进肚里,不能让拿扑克牌的手发抖,要装着若无其事,不会忘记给蓝制服的公安牌友们发上一圈烟,点上,瞬时烟雾缭绕,浓烟滚滚,象点燃了炸山的导火索。
装逼,继续装!
装作全神贯注地发牌,吆五喝六地叫牌。咬牙切齿地甩牌,看似目不斜视地盯住桌子上的纸牌,而眼角的余光,却不时地瞄向那渐渐逼近的女列车员和那瘦高个子的乘警。
来了,来了!他俩仿佛踩踏着我的心跳声,走到了我们这个档位,牌桌上的激战正酣,四枝烟枪仍在怒喷,也许是天助我也,一团团浓烈的烟雾鬼差神使般地扑向他们,呛得女列车员扭头咳了起来,男乘警也皱起了眉头,但一眼扫过我们这个打牌团伙的着装 (~除了我是草绿色的军便服),三个蓝制服的旁若无人、一脸唯我独尊的职业优越感,我也装的神态自若,似乎全身心地沉浸在拱猪的喜怒衰乐、悲欢离合中。
我坚信,他作出了这样的判断:这是几个经常出差的老公安,‘’天下公安是一家‘’,是同行!
我的心,在剧烈地撞击着我瘦骨嶙峋的胸骨,咕咚、咕咚,狂跳不止....,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犀利的眼神一扫而过,抿嘴、扭头,问也不问地顺势把眼光投向了隔座的档位,他没有止步!没有驻足停留,居然徐徐缓缓地走了过去,那位呛咳不止的女乘务员,也把厌恶化作了跨度,漂亮的屁股一扭,一抽身,跟着走向了我们后面的邻座档位,又咳又呛地喊:‘’查票,查票啦,咳,咳,嗨!听见没有?喂,是说你呢!把票子拿出来....‘’
万岁,铁路警察!
万岁,各管一段!
万岁!千准万确的职业判断力,
万岁!为他的自信,为我的侥幸!
如释重负,终于,我这颗高度紧悬在嗓子眼的心,轻轻地掉落回了原处。
你听,揪心的查票声渐行渐远,终于淹没在嘈杂声中,象那首《英雄赞歌》的尾声,‘’.....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之后,这对尽责的警哥铁姐又来查了两次票,但查到我们这里时,只见乘警和列车员的身影一晃而过,懒得理我们,而我倒是记住了那个女乘务员那婀娜的身段,令人心犷神怡的美胯,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味......
从此,‘’灯下黑‘’这个名词,在我的脑海里愈发显的生动、活泼、很有画面感.....
那天打牌,跌宕起伏地输了40多支香烟,折成现金才1元多钱,而当时昆明→成都的票价大约是近20元。
一路上,风尘仆仆,倒也红旗飘飘。十八般武艺,随机应变,但我决不扒货车,骨子里的意识~怕脏!只蹭客车,人性使然,有时装成謙谦君子,有时则是死皮赖脸的难民本质加盲流风采,着实体验了一把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后,自有鸿运当头的箴言......
活着,一直混到了临近山东的江苏徐州火车站,故伎重演,又凭着一张5分钱的站台票,混上了从北京开往上海的特快列车,记得硬座车厢里人满为患,干脆溜进硬卧车厢,在走廊的活动卡座上东挪西移,不料,车过了苏州,居然一站也不停,一直到气喘吁吁的蒸汽车头缓缓驶入上海火车站,停趴在老北站陳旧的站台边上。
原本打算在临近上海的某个小站跳下车即溜之大吉的阴谋,宣告破灭。
虽然一路上有惊有险,却似有天助,均一一化险为夷,但要出上海火车站,绝对是临门一脚的大问题,多少知青中的英雄豪杰,折戟沉沙于上海铁路老北站,每每难兄难弟谈及,均变色直挠头。
客运吞吐量名列全国前矛的上海铁路客运质量管理,相当成熟,老北站~全国客运的模范样板,更不可小觑,寸金寸土,弹凡之地,被善于精打细算的上海人,锤打的如同铁壁铜墙,别说漏网老鼠蝼蚊,就连挿翅的苍蝇,也得掰下只腿爪来,休想蒙混过关!火眼金睛的检票员,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心胸系怀五洲四海,若逮住耍花招的各路大神狐仙,结局就是拖到警务室,然后.....,你懂的!
此时,下了车的旅客蜂驱蛹蠕,浩浩荡荡地涌向出站口,在公安民警的鹰眼下,在虎视眈眈的红袖章们的扫视中检票出站,一经发现无票者,立马就被一群红袖章们围住,拉拉扯扯地拖进一间铁栅作门窗的‘’贵宾‘’室里,去享受优待了,你以为里面有牛奶和面包?.......
自投罗网?不甘心!
记得电影《列宁在十月》里那个秃鹫说过:死亡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他们!他手指的地方,大概就是演讲厅的大门进出口处,所以,大凡进出口处,都是鬼门关。
扒光了搜身,补票?那不白混了多少个日月星辰!
死扛?或找家长单位来领人,丢脸!(~老妈是教书的,死要面子了一辈子)
乞求?无效!多少知青奔命逃窜的惯术及下场,如出一辙。
耍横?找死!几根瘦筋干巴的皮包骨头,怎耐得住他们的折腾?
我故意磨蹭,故意落单在队伍的最后面,远远地离开出站的人群,约保持二、三十米的距离,脑子里在飞快地运转,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走出去,我要保住贴身口袋里可怜的几个铜板,我要......
自然,我想起了我还没有碰过女人呢,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蓦地,手触摸到了口袋里的站台票,天哪!这张还没来得及扔掉的站台票,一旦被搜出,这就是证据,从徐州站罚到上海,天价巨款呐,还让人活不?
环顾四周,趁人不注意时,我一扬手把它扔了,轻盈的它,飘出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被遗弃在了月台下的铁轨间,~那是它命运的归宿。
~ 这张价值5分钱的车台票,象我。
渐渐地,出站口的旅客越来越少,水落石出,露出了孤身只影瘦骨嶙峋的我,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看见了红袖章们在向我站立的位置指指点点,还飘来含混不清的叫嚷声。
随即,约七八个红袖章向我走来,其中还有两个穿蓝制服的公安警察。
‘’ 喂,为啥还不出站?车票呢?是逃票的吧?‘’
噢,多熟悉的乡音啊!可惜,绝不是亲切的问候,其声其调,残酷无情。
他们围住了我,插翅难逃。
‘’ 我说迭只小赤佬有问题吧!躲在后面有什么用?躲得了初一,你还躲得过十五?‘’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秃顶红袖章,乌鸦般聒噪了起来。
突然,文/革大串联时期,我住宿在广州三元里公安干部学校时,一个卸职靠边看门老师~曾经的刑侦专家,给我讲的一个智力检测题启发了我。
题目是这样的,老师说:
提示:六楼的常规教室,有前后两块黑板,前后两扇门,讲台、课桌椅一应俱全。
要求:不能翻窗而出 (六楼,要摔死的!),只能从前门出去,但若无合理合规的情由,不能出去!不管你生病发热、哪怕你家里着火,你尿急?那就尿在裤子里.....,
警告:下课时仍无合情、合理、合法地走出教室,则属交白卷,不及格,挂课!
说毕,老师搬椅至教室前门,一脚搁架门框,堵坐在教室前门,面对学生的种种诘问,一言不发。
解题要求:
符合逻辑,不违常理,迎合场景。
要领:是学会反向思维,
目的:有助破案。
正确的现场解题答案:
关键在于讲台的位置,如将讲台来个乾坤大挪移,前后方位倒置,并将全部桌椅来个原地360度转向,后门变成了前门,打开!
同学们,请走好!
条件全部具备,让傻乎乎的老师困守着后门,去发呆、发痴吧!
启示:只要敢于颠覆传统,就会有奇迹出现.....
成功,属于打破定向思维的智者;
胜利,属于敢于挣脱羁绊的梦醒时分。
(~若干年后,有个身高不是问题的大师就设而计之,并颠覆了祖宗帝廟留下的规矩,恩威并施,成功地重划了几个圈。~谁说国人脑袋上的紧箍咒不能换个套套?)
触类旁通。听说,知识能改变命运。
拉回思绪,回到上海火车站的冏途险境,
学而致用,绝处逢生的机遇来了!殊死一搏,演技也很重要。
我装出一脸懵逼,好似不解地用上海话回问道:
‘’出站做啥?我好不容易从外头轧进来,是有急事要去苏州,因为来不及买票,所以想立即找一趟途经苏州方向的火车,上了车再补票,可以伐?‘’
一时,刚才还围着我,七嘴八舌要‘’修理‘’我的人,竟顿时安静了下来,恍惚了,又似乎顿悟了.......
哈哈,一个伟大的错觉似乎成立了!
你听,那个秃顶红袖章又吼了起来:
‘’小赤佬,不买票就想混进站乘火车,睏扁侬的头,做侬的大头梦吧?讲的好听,还讲什么一上车就去补票,你骗啥人啊?倷这种小滑头,我看的多了,没有车票还想混进来乘火车,补啥补?给我出去,你不是讲要买票吗?出门左拐弯,现在就到售票处去买,买了票再进站上车,快滚!侬迭只小赤佬!‘’
成功,成功了!
我把他们带进了阴阳相界的胜境,高处不见得寒。
红袖章的话还未说完,就连推带搡地把我拉扯到出口处,还往外使劲一推,只听得背后出口检票的铁门‘’乒‘’的一声关上了,漂来他不依不饶的一連串斥骂声:‘’迭种小赤佬的套头,还想骗阿拉这种老江湖,我吃的盐,也要比你吃的饭多........‘’。
我没敢回头,但我想告诉他:说起吃饭,我们在农场吃的定量米饭里面,经常掺着别的东西,一点也不好吃,但领导说有营养,不仅补身体,还补脑!至于你自诩吃的盐比我的饭还多,那可以给我一些啊,云南的深山老林,一块拳头大小的盐巴,能换来一只山鸡......。
~大白天的,说什么梦话?
还不快走,一旦他醒悟过来,我死定了!
我疾步如飞,快速窜出候车大厅,一脚踩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故乡,魂牵梦绕的故乡,我又回来了。
其实,这个号称故乡的城市,并不属于我们。
降临人间的每一个生命,就是一个个手里攥着一张注明车次、月台的车票的过客(~包括那些手执‘’奉天承运‘’及各式铁劵证书的‘’大人物‘’们)。
对故乡而言,每一个生灵,都是它匆匆浮掠、一晃而过的尘埃和流星,哪怕你对这个故乡魔都,曾留下过刀刻斧凿般的各种印记。
此次探亲返沪,耗资65元(~不含食宿费),比预算节省了5元,还绕了大圈子,多行了约3000多公里,共计6000多公里,在无书可读的年代,不妨多行路,虽一路风尘坎坷,但饱览名城胜景,也算收获不浅。
哲理,存在于常识之中。
自然,也明白了现实社会中,某些证、券、票、据很重要,它不仅是束缚盲流迁徙、巩固井田保甲制度的一种制治手段,它也是某些阶层某段生路、活路的护身符标,而对五分钱一张(~全国统一标价)站台票的附加值,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活人,是有思想的。
利益驱动之下,能使仅具类似‘’站台‘’旁观功能的某种票据证券,徒增萌转滚动的助力,起起落落、攀攀附附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直驶天堂或地狱。
不是吗?
眨眼,假期已尽。
不得已,又返回兵团农场,当然,又多了些吹牛、聊天、摆龙门阵的谈资笑料。
田头,拄着锄头开始侃,嘴动手不动,惹得老连长火冒三丈:‘’你这个懒鬼,尽吹,吹了半天,锄头也不动一下,嘿!不怕慢慢干,只怕站着看,你的站台票能当饭吃啊!........
哈哈,这惹事生非的‘’站台票‘’!
S.吉力于昆明草舍
202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