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人性的理解完成在羊夫们吼出的酸曲中
时间:2021-02-14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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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知青笔记之多情厚土,人生美如少年》
我渐渐感受到这块土地的厚重,这里乡亲的情义。我才知道,和他们相比,我们确实啥都不是,最多算是一群城里的弃儿跑到这里,当个讨生活的过客。
人上岁数了,腿脚不灵便了,脑瓜也慢了,过去几十年的事情大多忘记了,留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越来越少,可每每听到那支为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伴唱的《花儿与少年》时,我的心就会震颤,一幅幅过去的画面会不由自主地在我眼前流淌,汾河边上那个古老的村庄,无垠的茭子地里生命在繁衍,春天鹅黄,夏日墨绿,秋后火红,冬雪茫茫,还有那一张张爬满沟壑沧桑难掩的老脸和一个个活蹦乱跳不解世事的少男少女。记忆的闸门就会慢慢地开启,放出一个个久远的故事和一支支洋溢着青春色彩的歌儿。
插队的日子里,真实的柴米油盐使革命年代思想的禁锢慢慢退去,知青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口号和标语的生活,苦重的体力劳作还没来得及摧垮我们成长中的肉体,乡村夜晚的静谧会诱导我们释放出过剩的精力。于是,我们常常时而浅吟时而儿狂吼出一串串各种渠道流传过来的歌儿,中国的,外国的,官方的,地下的,忧伤的,沉闷的,痛苦的,欢快的,一本正经的和乱七八糟的。最常响起的外国歌儿是《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和《深深的海洋》,声部最乱的中国歌是《四季歌》、《条条锁链锁住了我》和《七十五天》,最容易引起男女隔窗对唱的是《芦笙恋歌》开头的那几个字:阿哥阿妹情谊长,而最富于想像力的歌就是《花儿与少年》,只是我们把原来的词儿:花儿里为王的是牡丹,人世间最美的是少年,改成了中条山虽然也很美丽,但是她比不上万寿山。
那时,我们还是群离开城市,离开爸妈的孩子,我们不懂社会,不懂生活,不懂爱情,甚至不懂我们日日夜夜生存的这个村庄,村庄的土地和生于斯长于斯的父老乡亲,更不用说,这块土地厚重的历史和成长的文明,我们一无所知。
是老人们的口口相传,是后生们的耳濡目染,才使我渐渐感受到这块土地的厚重,这里乡亲的情义。我才知道,和他们相比,我们确实啥都不是,最多算是一群城里的弃儿跑到这里,当个讨生活的过客。
这是个有历史,有传承的村庄,其历史折射出我们这个民族为争取民族解放和人民民主而斗争的进程,其波澜壮阔的活剧中,走出许多可以大书特写的革命家、科学家、教育家和文学艺术家:
我知道了曾经的村小教员阎定楚和电影《红旗谱》里的贾湘农一样,早在1927年就在村里建立了中国共产党晋省第一个农村党支部,发动组织农民开展反抗封建政权的阶级斗争;同在1927年,富商子弟武汝扬考入太原进山中学,接受了民主科学的思想和马克思主义,这就为他十年后加入中共投身民族解放斗争奠定了思想基础,而民主科学的思想又使他在共产党建政后,从事新中国的科学和教育事业,先后出任中科院自动化所所长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副校长,为祖国的科学和教育事业贡献出智慧和心血;晋剧一代宗师音乐家郭少先,少时放荡不羁,酷爱自由,一生最喜读书、买书、藏书、写书,同时热爱孩童教育,受过他教导的老乡,说郭老师教学不仅把武松打虎讲得如历其境,还引导小娃自己涉猎喜欢的图书。而抗日英雄武克鲁更是村中百姓引为自豪的人物,随便哪个老者、小娃都能说上几段英雄骑白马挎洋枪怒杀鬼子的传说。
当时的我们就生活在这片演绎过许许多多传奇和活剧的土地上,这些传奇和活剧给我打开了一个看社会、看人间的新窗口。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懂得了情感与人与人同甘苦、共患难的交往密不可分,而这情感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成长中的身体和心智,使我身心慢慢融入到这群扶肩的老汉和牵手的小娃中。
厚重土地上的先贤们让我们承载的使命和责任实在沉重,那时的我们肩膀稚嫩,还不足以担起这份摆脱苦难赢得幸福的担子。但我们接受了先贤们传授的民主和自由这两个现代人类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词汇,并试图按照自己的理解接受。于是,荒诞的年代,开出了寻求人性真谛的美丽花朵,尽管她脆弱,但她摇摇摆摆顽强地破土而出,自由快乐地绽放。
单调的劳作、闭塞的苦闷和年轻的体魄里成长的荷尔蒙已经使知青们不满足男女间的隔空对唱了。于是,有一天,某个女生会有意无意地把打来的饭菜拨给某个男生几筷子;某个男生会认真地帮某个女生收拾起屋里的灶台;村里有本土后生工余闪进了知青院,女生屋子里便有了山西话和北京话扯出的二重奏;也有人胆子更大,走入淹没在高粱地里的田埂,牵手呢喃;更有人依偎在晚霞染红的昌源河边,急切地说着自己也没能弄明白的悄悄话,哼唱着不知从那个知青点传过来的情歌:
夜是多么地温柔,你我情谊两相投,
还没能够尽情地享受,又到了分手的时候......
两性关系的启蒙,突破了传统思想的界限,男生女生不可避免无师自通地做起了他们向往但还远远没能准备好的与爱有关的人生大事。
这一点就着的火焰,烤红了娃娃们的脸,烧热了娃娃们的心,知青院里青年男女的私语,不再是秘密,出双入对的笑声像是告示天下的宣言:我们正在做着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大事,有他(她)我什么也不怕!
那时,我们不懂爱情,男女间的交往只是在单调、迷茫、苦闷的生活中寻求的慰藉,只是懵懂的青年男女对相互身心及生理上的新奇探究,但这种交往毕竟给我们的生活注入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快乐,使我们的成长从革命年代生出的荒蛮、狂燥和失去理性的盲从回归人本该具有的文明、达理和人性(当年的我们主观上肯定没有想过这些“回归”的大道理)。
我理解了村里人“相好的”、“亲格蛋蛋”这些字面太粗俗的汉字里包容的微言大义,男女之间的本能在我的观念里不再滑稽,不再下流......
我对人性的理解或是我的人性启蒙完成在吕梁高高的山岗和弯弯的羊肠小道上,完成在羊夫们吼出的一曲曲动人心魄的酸曲野调中,那是人世间爱的伦理和情的哲学之大全,是我们祖先传承的人类文明。
我随羊群走上了高高的吕梁山,蓝天、白云、碧草和清泉令从川道上走来的羊群欢快新奇,也令我心旷神怡。我们从谷雨起山,避开地里钻出的青苗,要到秋分地里的庄稼放倒,羊群有了枯草败叶的空地,才能回川,大半年的游牧,走过一村又一村,翻过道道梁峁和坡地。
起山,从羊夫手中丈二大鞭的暴响开始,大河一样滚动的羊群在坡与坡间流淌,坡上很难见到个人,远远见个坡上挑野菜的红头巾、绿头巾或花头巾,成叔就会亮开他那特别富有磁性的嗓子吼一声:对面坡上那个妹子哟,瞭羊夫哥哥来唔——
这声发自内心的招呼过后,便是他诉说男欢女爱的酸曲:
一对对羊儿并排排走,
妹妹啥时来拉哥哥的手
哥有情来妹有意,为啥你还要羞答答
说来你就来,咱们二人不分开,
三月里杏花开,妹子你走过来,
绿袄袄红鞋鞋,来到哥的跟前。
想你想你真想你,睡到半夜梦见你,
梦见咱俩一搭搭里,
面对面睡下,还想着你,
我要拉你的手,还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两个一搭搭里......
成叔是我们这帮羊夫中最会用酸曲描述人世间最不可或缺的男女情爱的专家。面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对象,成叔或低吟或狂吼出时而悠远绵长、时而撕心裂肺的民间野调
比如,弯月出山星光初现,我们与夜间照看羊群的村里守夜人交接了羊群,走在回村的山道上,成叔哼出的就是几分惆怅几分伤感的调子:
叫一声妹妹,你泪莫流,
泪蛋蛋也是哥哥心头的油,
实心的哥哥呦,不呀不想走,
魂儿留在妹妹身儿左右
叫一声妹妹,你莫哭,
哭成个泪人儿,哥哥我咋上路......
要是午间羊群从坡上下到溪边饮水,成叔吃锅锅旱烟,吐出一缕青烟,便很幸福很知足地唱:
一朵朵白云天上飘,
一只只羊儿青草滩滩上跑,
青草弯弯摇,柳叶随风摆,
放羊的人儿不会老。
红红的阳婆照桃花,
画眉眉羔儿虎头头跳,
软软的绒毛展溜溜的好。
头羊的铃儿叮叮的响,
青山绿水,好呀好地方。
要是溪水边刚好有个洗衣的婆姨或小妹,成叔又会很顽皮地歪着脑袋唱:
洗衣的小妹见哥哥来,
河水映红妹妹的脸,
妹妹小脸扭过来,
到底是哥哥的小爱爱......
人世间的喧嚣、争斗、烦恼和不快在成叔的人味儿十足的调调里随山间升起的雾霭飘散得无影无踪。
随着羊群的游走迁陟,我渐渐熟悉了赶羊的羊夫们,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一致,成叔的酸曲野调涵盖了他们不需要修饰的生活,人的性情,情感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中得到了充分的挥发。其实,正是他们不经意的言行诠释了村里老人们口口相传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的先贤思想。
于是,我理解了村里人“相好的”、“亲格蛋蛋”这些字面太粗俗的汉字里包容的微言大义,男女之间的本能在我的观念里不再滑稽,不再下流,不再说不出口,反倒是生出了人性的光芒。
每到午间,羊群从坡上下到河滩饮水时,羊夫们总要伸展着跑了大半天的腿脚,吐出一阵浓烈的旱烟后,就开始了必不可少的扯闲篇,话题永远不变,差不多都是相互扯起村里的某个他们熟透的女子、婆姨,三长两短、鸡毛蒜皮球都算不上的事也会让他们兴奋的唾沫星子随风飞扬,扯到“下三路”,更会吐出几句露骨的情话和粗俗的俚语。这时,我就会从他们脸上看到汉子们由衷的快乐、满足还有几分向往美事儿的神彩。于是,我的心底也会记起远方平川的知青点里某个牵过手的女知青的音容笑貌。
吕梁的大山里,那群羊夫用他们毫不做作的行动告诉我,学生娃成为人的那点儿事儿,我从他们真实的生活中体会到这些不会做假的人关于爱的定义:爱的境界很明朗,人人都能看明白,爱要真诚、热烈,爱只是两个人的事,无关财产、身份和他人,只要为情所动,真心实意不论天长地久还是须臾之间都值得拥有。
那天,我们都不再年轻......
很多年后,我不再是羊夫,也离开了插队的村庄,但羊夫们给过我的生活和教过我的活人道理,早就融进了我的人生,并影响着我以后的生活。
恢复高考后,我在插队的那个县城里的县中当上了高中教员,带的两个高考班的历史课,一个班是应届生;另一个班是往届生。应届生班的学生年纪小些,班里的男女生基本不谈男女朋友;往届班的学生大些,学生便有了男女间的交往意识,而那个班主任,年纪比较大,思想也就相对保守,对这种事的处理习惯一刀切,只要发现班里的男女生个别交往,一律停课请家长,可他的这种干预并不能阻止已经享受到开放精神的少男少女间对人生必备情感的探索,于是班上就出现了老师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一日,班主任对我说,班上有个男同学与一个女同学不上晚自习,不顾临近的高考,跑到操场散步,他停了这男生的课,让我也不要让这男生进教室。我说,咋没停女生的课?班主任说,女孩子脸皮薄,停了课怕出事故。我心想,你还是不能一刀切!
踏着铃声,我进教室,那男生站起来往外走,我说,你不知道高考没几天了么?还不上课。他站住了,有点感激地望着我,我说,坐回去上课。
下了课,那男生告诉我,前一天刚上晚自习,那女生就叫他出来,说是有事,男生便和她去了操场,才知道女生要和他谈朋友。他说当时自己就懵了,眼瞅着高考了,哪有心思谈朋友?再说他除了知道那女人(学生原话,意思是说那女生太大了都该称呼女人了)是同班的,其他情况一无所知,谈得鸟朋友?
我笑了,说,我和你班主任说说,让他知道真相。男生说,不必,老师年纪大了,出出气,一两天就没事了。我登时觉得这男生大气,受了屈,还不怨恨,日后能有个好前景。后来他虽没考上普通大学,但考上了国家公务员,几十年了,我们到现在还有来往。这事后来在班上传开,给那男生“平反”不大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为我是个值得他们信赖的另类,可以当哥们对待。
还有一个男生,也是往届生,他是真谈上了朋友。
女生是个干部家的姑娘,在我那个主打农村娃的班里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男生参加过两次高考,学习自然比那女生强,他就常通过帮女生解题的方式,赢得了女生的好感。
一日,他找到我,说想让我帮他与那女生沟通一下。我说,你是看上她的长相,还是看上了他家的地位。他说,看上她人了,人好。我又问,人家咋看你,他说,虽没说开,但那女生约他进电影院看过《红高粱》。
我骂了他两句,还他妈知道看红高粱,你小子不知道要三上考场?他说,老师,这种异性相吸,不但不会耽误功课,还会激发斗志!他感觉今年上场应该有戏。
我说,那你就激发斗志吧,提前和你小子说句不大中听的话,就算你榜上有名了,也未必能谈成你瞄上的那个妹子。你们都还小,没经过事儿,你帮她解几道题,她约你看个红高粱,顶多算个同学间的正常交往,离谈朋友有距离呐!
当年高考后,我就彻底离开了那个插队的小县,回到了北京。大概半个月后,我接到了男生的来信,打开一看,大吃一惊,是封血书,大意是他果真考上了一家专科学校,而女生落榜,离开了县城,回了老家,他的意思是想请我帮他一把,陪他去女生老家,再劝劝那女生回心转意。
看在他写血书,动真情份儿上,我也就不论师道论哥们了,趁假期没去新单位报到的机会又回了一趟山西,陪那男生去了女生的老家。
吃了女生家招待的酒饭,却没能说动小女子回心转意。回来的路上,我给男生讲了我放羊时羊夫们身上的情感故事,也讲了我从那些故事里解下的男女关系:你心里有人,人家心里也得有你,这事儿才高山大壑挡不住,冲出三峡到海洋,反之就是剔头的挑子一头热。
很快,男生释然,有了新朋友,也成了家。
很多年以后,他们班上同学聚会,他俩还是比和其他同学亲近,但他们记起的只是老同学间的情感,没有爱情。
那天,我们都不再年轻,班里的少男少女成了少男少女的父亲和母亲,可几杯烈酒灌下,大家的脸上泛起了青春的红晕,眸子里又迸出了青春的光彩。
那一刻,我的眼睛模糊了,眼前出现的是高高的吕梁山,是郁郁葱葱的坡地是大河一样流淌的羊群,耳边回荡着从遥远的西北旷野上飘来的花儿与少年:
春风吹醒了凤凰山,
山前流水映蓝天,
花儿为王是牡丹,
人世间美不过的是少年......
作者介绍: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教员,县中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在政法记者任上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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