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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故事│铭记一生的瞬间

时间:2021-03-04   作者:蒋二民  【转载】   来自于:腾讯网    阅读

陈年往事中,这一件是书写在我心田的重重一笔。

  “上山下乡”社会大潮初期,我报名请赴边疆。当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是很有时代感的一句话,我作为中学生,自然深受影响。但更符合我心态的是,可以借机逃离令人窒闷的京城和学校,找个宽松的环境,换个活法。空前的“文化大革命”扭转了乾坤,把整座京城和曾经沐浴阳光的学校拖入了没有硝烟的战场。“唯成分论”使人们的交流以出身的家庭类别划分,由此所致的隔膜、歧视、猜疑、失信,令人倍感压抑。我只需一片安静、明亮的蓝天;一份自由清新的空气而已。我把人生新的希望寄托在插队上。

  1968年9月2日下午5点17分,在一片送别鸣咽声中,火车汽笛长鸣,“咣当”一声启动了。“昨日还温家中暖,夜半突感朔气寒,风雨兼程向北去,从此落户在高原。”这是当时的真实写照。那时的我自觉尘埃落定,城市生活远逝,家庭温馨不在,一切从零开始。倍感孤独的我只能最大限度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适应知青的身份。

  尽管心中惆怅,尽管过的是缺粮少菜的苦日子,我们还算是淡定,心一横,就不再去想今生会有什么改变。很快,我们就和当地老乡打成一片。知青干活不怂,吃苦在前,有十分的力气也要努出十二分来,女孩子家干起来活像个汉子。农村娃儿常跟在我们后面蹦蹦跳跳,稚嫩的目光中堆满敬重;小伙儿、姑娘们爱光顾我们那寒舍以打发光阴;长辈们总是笑脸相迎嘘寒问暖。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一年,又到了麦收季节。

  烈日当头,高原上黄灿灿的麦田顺着起伏的坡势一眼望不到边。知青们学着老乡收麦子,蹲下身子,双手左右开弓,只见沙浮尘扬、手到麦起。我们一个个手指破的破、肿的肿,心中暗暗叫苦。那种时刻,每个知青都清楚,除了咬牙挺着就是咬牙挺着,已经别无选择。世世代代的农民不都是这样辛勤劳作、地里刨食吗?记得有一天,从早到晌午五个多小时,我一鼓作气拔了一亩二分地的麦子,当真赛过了当地的农村姑娘。累是累、但心里乐!当我回屋倒在床上后,已经是浑身滚烫无力了,一量温度,好家伙,摄氏39度!

  哪承想不争气的还在后面,拔麦时虽然戴有老乡们给我们做的特制手套,但手指不断地被土沙磨打仍然会破、会肿。我的指甲下被2毫米厚的绿脓充斥得发亮、胀痛如针扎。

  房东祁大娘看到了,露出满眼的心疼,抓住我的手左瞧右看,边“呀-呀呀!”地感叹,边从炕头的针线笸箩里抽出一根细针来,我知道“在劫难逃”。祁大娘一针扎下,绿脓瞬间飚出。顿时,手指的轻松让我浑身也轻松了许多。我就此抽出手指,没想到大娘又飞快地把我抽出的手指抓住,将刚刚破脓而出的手指头含在自己的嘴里。那一刻,我懵了,完全不可思议!祁大娘轻轻地吸吮我的指头,是那么地专注,她把指甲壳里的脓汁全部吸净,然后啐在地下。我款款地感受着那轻柔的吸吮,顿时醒悟。正如祁大娘事后解释的:“吐沫是消毒杀菌的,只有这样才能不感染、好得快。”她说时语气极其平淡,就像在干一件拍衣掸土的事情。我的心为之震颤,就是自己的亲爹娘也未必能够做到这样!这脓水意味着成千上万的细菌,吸吮它不仅令人作呕,还会面临感染,这位慈祥的老人竟可以那么平静地去做!那一刻,我心潮涌动,泪在眼眶里打转转:那一刻,时光短暂,却让我铭记一生。

  当时,我突然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似乎往日对老乡们诸多的疑虑一下子释然。祁大娘惊人的举动让我对没有文化、再普通不过的邻家村妇尚存的一丝戒备完全消失了。农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平淡无奇的生活原本让人的思想归于麻木和沉寂,可这一刻,竟在我的思想上激起巨大波澜。那种最原始的人性之善、最强大的道德气场就实实在在地蕴藏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在淳朴的民风里,在憨厚的老乡中,是他们无声的行动唤醒了我沉睡的良知。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代,尚未成年的我过早地看到了人世间的残酷斗争和彼此的不信任,眼中蓄满警觉。我过早地学会了寡言与淡漠,认为人与人之间,戒备是最好的自我保护。革命的热忱是时代对我们的要求,而我需要的阳光却消失在那些抑郁的日子里,以至于心底的温度越降越低。祁大娘的所作所为让人性的温暖在我心中升腾,又回归到人本来的对善恶美丑的辨别中。

  刚到农村时,农民的善良、淳朴曾让我感到这片天地的纯净。更久一些,便多少生些嫌弃。嫌他们脏到一生不洗澡,嫌他们愚昧到信神信鬼,嫌他们安于现状只知道干活吃喝……在与老乡共同劳动、共同生活中,我对他们的看法有了明显改变。我开始对自己与他们的生分与隔膜进行反思,几千年的社会不公平留给劳苦大众的是贫穷,是让他们失去了获取教育、获取均等社会资源分配,和民生权益的机会,这能怪罪他们吗?乡亲们敞开胸怀接纳我们,将赖以生存的、匮乏的生产资料匀给我们,如同将养命的一碗饭匀给了我们。这种大恩大德我们竟无以回报,还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心生嫌弃?

  2000年世纪之交,我寻梦回到“故园三十二年前”曾经养育过我的这片土地上。村子没有多大变化,祁大娘破旧的房子依然像堵土围子一样伫立在那个熟悉的地方,只是早已物是人非。有人告诉我,祁大爷过世后,囿于生计祁大娘被迫改嫁,后成为孤老,死后被远房侄儿葬于他乡。我凝视着那座破房子,回想着与祁大爷大娘的相识、相知。第一次见面时,我得知两位是孤老,无儿无女,便心生侧隐,闲暇之时就到老人家串门。瞅见水缸见底了,就提起扁担水桶挑几担水。当时,祁大爷是油坊老师傅,常住在3里以外的邻村油坊里。祁大娘已有50来岁,个子不高、体态微胖、脸色倦黄、大大的眼睛虽然掩藏着年轻时的娟秀,但眼下已是眼袋泡泡,一看就是那种身体不好的状况。准确地讲,那不是胖,是全身性浮肿。说话时也常有大喘气的现象,气管炎发作后咳喘不断,喉管里像拉风箱……大娘只要见我来就会拉我上炕,端上一杯牧区常喝的茶砖茶,笑眼咪咪地望着我闲聊起来。遇着天黑,一盏油灯在炕桌上忽闪,不时地被大娘用针挑挑。在油灯的暗光下,我的影子黑乎乎地映在大娘家灰蒙蒙的墙上。有时,祁大娘告诉我一些乡间的新鲜事,有时她老人家也会给我一些生活上的提醒。偶尔,祁大娘会给我讲些民间有趣的小故事……久而久之,远离母亲的我也就把祁大娘视如亲人了。

  虽然破败无主的房子如同被剪断了的历史残页,却剪不断我对老人家的悠悠情思。当年祁大爷、大娘对我的百好之举历历在目:那挑灯守候我归来时木门开启的吱吱声;那为我烧水把风箱拉得呼呼响且伴随的阵阵咳嗽声;为我补衣缝手套;为我手指头放血治感冒;为我用泡发的羊肉干儿包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那深深地印在我心头用嘴吸脓的一幕幕……想起这些,我暗自神伤。 

  ▼2014年8月,同村知青返乡与老乡合影,前排右二是作者,右一刘玮,第二排右二蔡衍、右三李玉静,第三排中间左陈夷君,右孙瑞华。

  2014年的金秋8月我们知青聚会,十几个人同行重返下乡之地。当年由我们一坯一坯盖起的知青房早已塌得无影无踪,祁大娘家也成了半壁残垣。与老乡们一起嘘寒问暖、合影留念后,一位中年妇女询问:“哪个是二民?”我循声应答。这位村妇上下打量着我,然后热切地说:“你就是二民?老祁大娘临走前总在念叨你。”一句话勾起我对祁大娘40多年的思念,眼泪如决堤之水流淌不止。原来这位村妇是队里派去照顾五保户祁大娘的,她一直伺候老人家到驾鹤归西。她向我提及祁大娘的后来诸事,更让我心情沉重,久久不能平静。同行的知青劝慰我:“不要难过了。要这样想,这次没白来,心愿了了。”他的话说对了一半,这次故地重游让我多少释怀,但另一半则是深藏于心底的痛楚:祁大娘用母亲一样的胸襟关爱着我,我却因种种原因,在她有生之年没能回到这片乡土看望一眼老人家,也没能给老人家送终,这种愧疚永远不能释怀。

  日月如梭,40多年飞快过去恍如昨天,祁大娘与我短暂的相处却厚重地影响了我的一生。唯愿有一天我们在银河相聚,与祁大娘共享天伦之乐、相守尽孝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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