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记述了在那个年代里,被极“左”思潮毒害较深的一些知青干部。希望以此检审自己的心理渊源,并警醒世人。
这也许是真正的黑土地缘分——在分别了三十五年之后,我见到剑起兄,竟然还是在“农垦”的地盘上。
然而,被“摧残”和损毁的,除了身体,还有理想。理想本身是应该没有错的,那么,是什么错了呢?我不敢向剑起追问他一生奋斗的价值,若是他最后的一点信念也被摧毁,那么还会剩下什么?
他闷着头哼哼说:“你们还能把马骑坏了?我是怕马把你们给‘骑’坏了。”
他抬起头,狡黠地笑了,露出一排黄黄的牙齿。然后,站了起来,对着远处的另一个马倌喊了一声,意思好像是让他把那匹白马牵过来。
“你们骑他那匹马吧,那匹白马老实。”他对我们解释说,“不是我舍不得让你们骑我的马,我的马‘贼认生’,厉害着呢,要是摔了你们,可不好办……”
我说:“拜托你啦,如果马号有马下驹子,一定别忘了帮我这个忙啊。”
我收下了他精心保存了三年多的这份东西,却没有一点礼物作为回赠。至今想起来,心里还觉得不安。
就在那会儿,我看见他的十个手指,都是红肿而弯曲的;他行走的样子有些蹒跚,全身的关节好像都不太灵便。我惊讶地问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病?他苦笑着说:“类风湿,老毛病了……”
但是后来的一些年间,只要我看见或听见“类风湿”三个字,就会想起他——那个我连名字都没有记住的马倌。我真希望他的病已经痊愈,晴朗的夏日,他会悠闲地哼着小曲儿,与他的马群一起在草甸子上溜达……
舒蕙兰,鹤岗知青,比我小几岁。小个儿,结实精干,圆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我在八分场时,她和我同在科研班干活,她对人特别好,热心肠,任何时候总挑重活儿干,好像永远也不知道累,什么时候都快快乐乐的。
铲豆子抱垄,割豆子也抱垄。这一抱垄我的劣势就全暴露出来了。然而,割不完这几垄豆子,就别想收工回家……
心里好着急啊!干脆,扔了镰刀就用双手拔吧。没有人听说过拔大豆吧?我就拔过,拔得鞋里全是土,掌心都是血;拔得人差点都要趴在地里了,还是赶不上趟。
舒蕙兰的笑声忽然从我头顶响起来。她说:“你吗呢?没见过这么割大豆的,贫下中农要是看见了,还不笑话死你!”
快到地头时,舒蕙兰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她的脸蛋通红,气喘吁吁,手里的镰刀也开始打晃了。等着割完最后一丛豆子,她累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垄台上。
听说她是因为爱上了小高后,小高不肯走,她才留下来的。小高原是一个知青连长,实干苦干,在全场都小有名气。她和他都没有在扎根信上签过名,但却终于在农场“扎”了“根”;我想,那是因为有了爱的土壤。
算起来,舒蕙兰的儿子也该上大学了,不知后来这些年她最终是留在农场,还是回到了鹤岗。但我想她无论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快乐幸福。
幸福无法比较,幸福有时很简单。幸福其实同他人无关,只取决于自己对幸福的感知。
亚芬维护我,几乎毫无原则。但我自知没理,第二天去买来蜡烛,熄灯后,自己点着蜡烛看书。亚芬为此愤然,再不同那个女生说话,可谓爱憎分明。
此后,亚芬再也没有找过我,我也没有亚芬的地址。我和亚芬断了联系,想必亚芬一定在心里怨恨我的无情无义。
十七八年过去了,我一路急匆匆地朝前走去,一路上丢失了许多珍藏。
北大荒的日子,苦难由于青春而变得欢乐;欢乐由于友爱而得以保存。若干年后,苦难渐渐地被遗忘,而刻骨铭心的却是那些丝丝缕缕的快乐,就像荒凉的河滩上,埋没或闪烁在泥土中的粒粒金砂……
本文选自《问问自己》,张抗抗/著,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