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末,一批共和国的同龄人从城市来到边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中部分到云南边疆的知青,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远离了处于和平年代的祖国,满腔热情地越过国境线,奔赴一江之隔的对岸参加革命。 30多年过去了,流浪到金三角的知青就如同被意外洒落的种子,在异国的土地上自然地发芽、生长、凋谢、枯萎,直到零落成泥碾作尘,自生自灭,无声无息。而属于他们的那段历史,在千里之外的故国已经很少再有人提及。 一代人的历史,这么快就要被人们轻易遗忘吗?那些漂泊在金三角的知青,他们当年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和艰险,而现在又是在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 刘义,原名侯景贤,一位至今仍生活在金三角的老知青。在接受《时代人物周报》的专访时,他重新打开曾经散落在热带丛林里的记忆碎片,引领我们走进那段即将被遗忘的历史深处。 “你是从北京打过来的?谢谢你啊,谢谢你。”电话那端,刘义一再的感谢让人无法怀疑他的诚意。 刘义现在的身份是泰国清迈一所华文学校的老师。“我本来不想教了,但村里没人能教高中,就又把我聘去教课。”他以前曾是这个名为“一新中学”的华文学校副校长。 作为目前泰北地区比较大的一所华文学校,有1400多名学生在一新中学就读,刘义是42名教师之一。他现在负责高中三个年级的中文课程,“每天晚上2个钟头”。 除了教书外,刘义还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汉语诗人,曾有数百首诗作和小说、散文发表于当地华文媒体,在1995年和1999年,他先后两次获得台湾海外华人文学奖。 1949年12月,刘义出生在云南省玉溪县的易门。因为父亲过去的国民党军官身份,从出生那时起,他的命运就注定要经历坎坷。 5岁那年,父亲被人五花大绑地押走,这是刘义有关苦难最初也是最难忘的记忆。“我当时就看到了父亲的背影,永远都难以忘怀。”刘义说,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父亲,也是他到现在都对朱自清的《背影》情有独钟的原因。 在后来的文章中,“先天的黑色胎记注定了我们的命运”成为刘义使用频率颇高的句子,无论是小说《崃兰山寨》,还是在长篇自传体文字《金三角悲歌》中,这个有些宿命的句式都出现在文章结尾。 在那个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因为父亲的缘故,一家人在当地抬不起头来。他的母亲从国家干部被转为饲养员,到养猪场劳动,直到后来因肺结核撒手人寰。彼时,刘义刚刚15岁。 在母亲的坟前,年幼的妹妹天真地问:“哥哥,妈妈睡在这里冷吗?”刘义对《时代人物周报》说,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他要承担起照顾两个妹妹的责任。没想到的是,两年后开始的“文革”使他再遭厄运。 在接受审问时,被拷打之下的刘义因为错说了一句话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他说要杀了那些打他的人,对方问:“伟大领袖你杀不杀?”,他说“杀”。 “当时是书看得多了,讲话不注意,而且实在是被打晕了。”多年以后,刘义这样解释道。“反革命材料”被报上去后,军代表到镇上调查,觉得这么年轻的孩子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材料于是被搁置下来。 1972年,在知青开始返城的时候,一纸通缉令却使刘义不得不再次做出人生的抉择。早前没有被立案的“现行反革命”,在通缉令中的身份成了“畏罪潜逃的反革命分子(未定性)”。 于是,33年前的一天,刘义在知青战友的陪伴下,从云南盈江跑到了毗邻缅甸的瑞丽,然后一个人跨过公路上的51号界碑,大步流星地向密林深处走去。 一场南下的战役失败后,在政府军的围剿下,缅共的根据地不断缩小。这时候,刘义更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游击队内部开始大规模的整肃和清洗。 1974年6月1日,刘义等13名知青被政府军押送到与瑞丽一江之隔的南坎。下午5点半,当船划到江中间时,刘义发现势头不对,在岸边的密林里,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 “我就和陈厚本老师说,糟糕了,今天晚上看起来过不去了。”比刘义大十几岁的陈厚本是北京知青,现在也在金三角教书。刘义率先跳江,他的同伴们也跟着跃入水中,岸边密集的冲锋枪开始在江面上扫射。 离开山寨后,刘义又在腊戍被政府军抓到,当地一位华侨把他保了出来。“那个时候啊,我已经万念俱灰了,把人生的什么希望都看得没有了。到了观音山,真的想要去山上出家当和尚了。” 此后,他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汉人马帮,跟随着马帮走了一个月,一直走到泰国。 马帮的终点就是泰北的汤窝,作为当年国民党残军第三军的聚集地,那里有很多云南人。浓郁的家乡情结,是刘义留下来的主要原因。但其间的几次离开,又让他尝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滋味。 经过数年征战,当时的第三军只剩下了数千人马,为扩充兵源,队伍开始在当地“抓兵”。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多知青在颠沛流离后,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负责保护马帮运送走私的鸦片、玉石、象牙等。 刘义的妻子是国民党第三军一个副师长的女儿,祖籍四川。“她很能干。”刘义说,当初妻子在家里为别人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他自己则开了个小商店,加上教书的工资,日子倒也还可以维持。 当国内的动荡和异域的战争硝烟都已经随风远去,那群当年有着特殊经历的年轻人,也渐渐湮没在岁月的滚滚红尘中。他们在心中一直对祖国怀有既复杂又亲切的情感,这种情感远非亲历者所能想象和体会。 “我现在心里想,还是祖国好啊,可她离我们似乎又是那么遥远。我们所期盼的就是今天祖国的强盛,我们所愿意看到的也就是祖国的今天。” 有人说,生活与历史的神秘性,总是通过某些个体和群体的特异遭遇,得到不可思议的凸显和表述,无论是幸运还是灾难,都要选中一些人,并由这些被选择者代表人类去承受。 如果以此来看待流浪到金三角的知青,作为其中的代表,刘义其实正是那个历史的承受者之一。在几次的聊天中,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那份坚强、自信,以及孤独和寂寞。 刘义:那时候我一定要离开国内。一个原因是环境所迫,另外我以前看过很多小说,很想到外面去看一看这个世界,是抱着流浪的心态跑出来的。 刘义:那是1977年,家乡寄来封信,给我平反了。当时看了后,我很想回去,就是想给那些整我的人看看,看他们有没有把我整死。 刘义:见到批斗我的那些人了,我还很恨他们,差点冲上去揍他们,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刘义:我也在担心啊。可是我觉得,知青这段历史啊,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的。 时代人物周报:当年到金三角的知青多数都已经星散,结局不同,下场各异,您觉得这个群体的命运…… 刘义:其实我们这批人啊,已经麻木了,麻木了。回祖国来,没有我们容身之处,我们只有在这里客死异乡。我觉得我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给我带来的伤痛也是无法愈合的。 时代人物周报:从1972年到现在,整整33年了,回想起当年,您做何感想?